纵使人间仍有牵挂,却完全敌不过这心中那一份自然滋生而出的愧疚与自责。
其实人这一辈子,最怕的,也无非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,因为人心一旦绕进了一个自己构建的死胡同,就很难再出的来,故而古往今来,人们常常会需要宗教,会需要圣人的思想,需要一切可以引以为开解的东西来帮助自己,走出心中的困境。
所谓灭山中贼易,灭心中贼难,就是这个道理,世间也唯有这问心一关是最难过,也是骗不了人的,只是世人庸碌一生,吃穿用度的考虑还来不及呢,又怎么可能走到这一关的面前呢,不过三教修行,倒是常常有此一关要破,破之,便有“真人”之称谓,这是修行。
可陈靖既不是三教中人,也没有人可以在这方面指点他,而且他的心关,牵扯的实在是太大了,实际上,越是像他这样的人,越是难有自己为难自己的时候,毕竟他在乎的不多,很多事可以为了那唯一的原则而让步,可一旦他真的遇到了,就是一条死路。
他整个人的心气,其实早早的就已经随着这一战而彻底地死去了,若是没有陈燮虎今天来跟他说这些事,他或许还能靠着这一份要让剩下的人活好的责任感再撑下去,这不是为了自己,而是为了整个晋国的千千万百姓。
可他现在知道,晋国已经不再需要他了,事实上,他也必须得承认一点,那就是凉国对于晋国百姓而言,绝对是一个更好的选择,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。
凉晋卫三国之间的仇恨都延续近百年了,各自视为卧榻旁的对手,这互相岂有不研究之理,可越是研究,他就越是要叹服,因为凉国完全不同于他们乌烟瘴气,都已经烂到里子的晋国,其内部政治清明,百姓有言路,寒士有出路,上上下下,整个都是蓬勃向上,在不断往高处走的,各行各业,都是南地前所未有的开明气象,依照这个态势下去,一统南地就该是他们,这是人和万事兴,只是他陈靖一心想要改他们晋国已经走到头的国运罢了,毕竟他是晋国人,而不是凉国人。
也正是因为他这辈子做不得凉国人,所以他明白,自己若是继续活下去,或许整个后半生,都不得不将一直以颠覆凉国,复活他们大晋为最大的人生目标,可那真的好么,其实不好,最起码,对于现在的晋国百姓们而言,是不好的,所以他必须得死。
这就是他正在面对的死局。
无论是作为此战的发起者和推动者,他必须得站出来承担战败的责任,对这数十万因为他而命丧外乡,魂归他地的将士们负责,以及为了晋国百姓更美好的将来,他都必须要死。
他既无法对这些外人妥协,也没办法对自己妥协,这中间没有一个能够让大家都满意的选择,所以如果只死他一个,对于各方而言,或许都是最好的选择。
他不知道的是,那个真正破灭了他最后幻想的人,其实曾经也想过要拯救他,但一是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,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安排单独与之见面,第二是那个人也明白,像陈靖这种人是绝不会被自己三言两语说通的,如果说得通,他也就不会是那个敢亲自组织政变夺权,以直接而血腥的手段铲除对国家有害的奸佞的人了。
有时候心志坚定也未必是什么好事,因为无法承受的挫折反而更容易彻底击垮这种人。
听到父亲近乎乞求般的语气,陈靖的眼眶也忍不住红了,他不敢再言此事,而是马上岔开了话题,转头说道:“爹,我们两个好像从来没有像这样散过步吧。”
陈燮虎闻言,整个人微微一愣,随即神色便有些黯然地说道:“是啊,你小的时候,爹忙,很少回府陪你,你娘又去的早,都是奶妈带着你,等你长大了,你也忙,咱们父子好像连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候都很少。”
陈靖抿嘴一笑,一伸手,指着前路邀请道:“那便一起走走吧,其实这燕然湖,我也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呢。”
燕然湖的地理位置远在凉国燕州和他们晋国边境的中央,他哪儿有时间跑这么远光来看这个,之后泄洪,湖水泛滥,水淹居庸关,战事要紧,他更是没闲心来欣赏,并且他人生的这二十余年时间里,打从记事起,也很少有这样悠闲的时候。
真是累啊,何苦来哉呢?
陈靖轻轻地晃了晃脑袋,半是自嘲地在心里念了一句,然后两父子就开始一起沿着湿润的湖泊边上慢慢往前走,一步一个脚印,四周连各种声音似乎都慢慢地停了下来,整个画面显得非常宁静祥和。
眼前的湖水平滑如镜,倒映着那澄澈碧蓝的天空,恍惚间,也不知是天在湖里,还是湖在天上。
脚下踩过的草,其实叶子已经有些枯黄,毕竟时近深秋,而且又经历了大批人马的连番摧残,很多地方甚至都秃了一块草皮,不过还有些地方依然有着甚为明显的绿意。
前朝有位大诗人,年仅十六岁便挥笔写就四句,“离离原上草,一岁一枯荣。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”,这非是全诗,但仅此四句,便被当时的大家称之为凭此可居帝京易也,自此声名大噪。
眼前的花草依然在盼着明年的春天,身边的湖水也可以在泛滥之后再恢复平静,样貌绝美如一位庄重的妇人,可他陈靖的春天,似乎永远也来不了了。
陈燮虎在旁边一直安静地跟着,可他毕竟心里有事,实在是忍不住,稍稍犹豫了一下,有些试探性地道:“靖儿,其实为父之前是有私心的,那人还说了,就算你不同意,也可以,天下之大,哪儿都去得,凉国绝不会对咱们陈家秋后算账。”
陈靖没有转头,只是轻轻地点了点。